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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合並章] 日中則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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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合並章] 日中則昃

鐘離遙下了詔旨, 將這一歲的誕辰與親臣年宴等合並在了一處舉辦,痛飲三天,臨至年關, 別處一切從簡,只在年末熱鬧這一回, 既省去了臣子們祝賀往來的繁瑣儀式、也儉約了銀兩人力,可謂之一舉多得。

因而,各家朝臣牟足了勁的準備,將生辰禮並年禮都一並備齊了,才送入宮去。

早在月餘前, 徐智淵就犯起了愁, 他站立廳堂, 喚住了那尚有閑情逸致賞花的小兒子,“仲修,你怎的還有閑情?今年置辦的賀禮如何了?趁早備齊、清點明白, 早些日子送入宮去, 其他幾位大人早就去了。”

“不是說過了嗎?”徐正扉頭也不回, “今年的賀禮,您就不要操心了。”

“你到底盤算些什麽呢?怎麽不見你動身?”

徐正扉不答,讚嘆, “這寒冬來得早,梅竟已香幽了。”

徐智淵剛要念叨兩句, 就瞧見徐正凜遠遠從庫房方向走出來, 不等再問,徐正凜就行禮道, “父親大人,小弟備的禮, 我已清點過了,您不必擔憂。”

“準備什麽了?”

徐正凜猶豫了兩秒,仍舊老實說了,“米面、糧粟、鹽椒、並幾兜土泥。”

徐智淵楞住了,似沒聽清般,問了句,“什麽?”

徐正凜重覆道,“米面、糧粟、鹽椒、並幾兜土泥。”

這位父親掐著胡子驚住了,“你這小子,玩的什麽道理?”

徐正扉扶著花枝笑,濺了一袖的雪泥,“徐家窮的揭不開鍋,哪裏有金銀孝敬主子?這也是牙縫裏節儉出來的,您只管往上遞送便是。”

“又輪到你現眼了,再揭不開鍋,也不至於這樣寒酸。”徐智淵道,“我與你兄長共一處,再備別的好禮送上去。這庫房裏的‘窮寶貝’,你自個兒往上遞吧!此等重要的日子——整一年就可等著機會孝敬君主,莫要瞎攪和了。”

徐正扉斂袖抖了兩下,“父兄且信我一遭,實在不行,將這梅樹底下的兩壇好酒挖出來,一起送過去吧!”

徐智淵嘆了口氣,胡子翹的飛天,“好磕磣!也虧你說的出來!”

徐正凜不知所以,替人說話道,“這酒實在不錯,本是異邦贈來的佳釀,清冽濃醇,年份又足,興許是個好禮。”

“……”徐智淵擺擺手,眉毛皺成了疙瘩,“隨你們吧,我管不了,幸好今年早早給君主備了一頭異獸。”

“莫非是獨院所圈養之大客,傳聞商人服象,為虐於東夷,”徐正凜問道,“威風姿颯,獻與君主,實在合宜。”

“那是自然,我敢斷言,今年賀宴上,絕沒有比此獸更為珍奇的獻禮。”

徐正扉暗笑,瞧著自家父親滿臉的驕傲自豪,硬是將那句“未必”咽下去了。

要麽說,徐戎二人容易結梁子呢!

戎叔晚幾乎跟滿徐家都犯沖,氣運上就“不對付”,就在徐智淵贏得滿堂喝彩與讚嘆,正飄飄然欣喜時,那馬奴開了口。

“小的也有一只奇獸,是專門尋來獻與君主的。”

徐智淵沒忍住,問道,“還能有何等獸物,比大客還要稀奇?”

戎叔晚喚人擡了一只鑲金嵌銀的半人高、雙臂寬的獸籠,遮著銅錢紋紅綢,籠子一擱在地上,就聽聞嗚嗚幾聲低啞的嘶吼,給群臣嚇得攏緊了袖子往後躲了躲。

“這……裏面是何奇獸?聽著好嚇人。”

鐘離遙挑眉看他,“可要小心傷人。”

眼瞧著侍衛連帶謝禎都握緊了刀,戎叔晚呵呵笑道,“主子您放心,小奴裏外做了三層防護。”

大家屏息瞧著,只見戎叔晚近前兩步,拿那根威風的蛇頭杖輕巧一挑,撥開了紅綢,“嗚——”的一聲,那呲牙翠眸的雪白異獸猛地張了口,嗷的一嗓子給徐智淵嚇得倒退了兩步。

“哎呀我的媽呀……”

也不知誰嚇得失了儀,這一聲把鐘離遙直直的逗笑了。

緊跟著謝禎和戎叔晚也抿唇低笑了兩聲。

那通體雪白、姿態威風的野獸抖了抖毛,滿嘴的獠牙猛呲,對著群臣,兩只翠眸子碧玉般綻著寒光——那聲響貫徹整個大殿,聽者無不毛骨悚然!

最最要命的——他那一只後腿還有血跡,染了毛發更顯滲人,偏偏脖頸裏叫人套了一只紅綢花。

也不知這馬奴是哪裏來的本事,“小奴給他套了脖頸花,為您誕辰圖個吉利!”

好個吉利話——嚇得大家不敢搭腔了。

“這這這……”徐智淵問,“這是什麽?如狼似犬,偏有虎眸獅聲,哪、哪裏尋來的?”

“這一只,便是雪狼王。”戎叔晚笑著,擡眼去看謝禎,似戲謔般炫耀道,“前些日子,聽君主和將軍談過一遭,特意為君主尋來的——不勞煩將軍再去忙活了。”

“……”謝禎叫人給恥笑了兩句,一時不知道接什麽話好,鐘離遙便出聲了,“今兒也是將軍的誕辰,你既給朕送了這樣稀奇珍貴的禮物,不知又送將軍些什麽呢?”

戎叔晚啞了聲,“……”

他就沒打算送!

瞧著眾人期待的神色,戎叔晚深覺君主實在偏心,就只說了謝禎一句,便要替人討公道,“小奴……”

謝禎笑著替人解圍,“軍督使的禮,已經送至將軍府了。”

戎叔晚拱手行了個禮,那意思算作感謝。

就在眾人說話的功夫裏,那雪狼王已經在籠子裏轉了兩圈,直直的盯著鐘離遙看,喉嚨裏發出幾聲詭異的響聲和低吟,清幽而淒哀,良久——方微微的垂了首,直到下巴上的兩寸白色毛發伏在地上,那爪子又撥了兩下籠子,緊跟著又昂頸起來,高高的嘶嚎一聲。

大家不知所以,戎叔晚只笑道,“倒像是與君主行禮!管你是哪裏的王,見了我們主子,也只管伏低做小,更何況四海八州!”

一眾人齊齊的笑了,嘆道,“這話說的在理,如今四海平定,荊楚稱臣,疆域廣闊,再無什麽可懼,十載廣陰於君主,剎那彈指,大業將成,今日誕辰又飄瑞雪,吉兆頻頻,天下的美滿盡在終黎,君主洪福——千秋盛世正在股掌間!”

這一陣子馬屁,好歹給人拍的舒坦。

鐘離遙笑笑,讓人把這雪狼王擡下去了。

全場除了徐智淵受了挫,其餘人正是喜滋滋的——眼瞧著別人都表現完了,那徐正扉才慢條斯理站起身來,端著酒杯念了兩句吉利話,又說,“今年的賀禮,扉比不上諸位慷慨,只囊中羞澀,借花獻佛。”

鐘離遙似笑非笑,“朕已瞧了那禮單,正要問你是何意思呢。”

那幾個寒酸布兜子叫人擡到了殿中,徐正扉走上前,一樣一樣解開繩索,拿手掏出每一個兜子所裝的糧食,擱置在侍從所端的銀盤中,悠悠說道,“這是奉遠的新糧,香甜碩大;這是徽西的麻椒,可口高產;這是淮安的細鹽,白嫩如雪;這是江阜的粟面,漫如輕塵;這是漢陵的豆粱,飽滿豐盈;這是廣瀾的茶尖,清香幽遠;這是蘭慶的煤石,細膩純凈;這是宗陽的菽糜,顆顆分明。這八州的生機,都在這幾個不起眼的兜子裏,盡皆是君主這些年的碩果,今日送的,不單單是扉的賀禮,是天下人食飽饜足——對君主的敬仰與愛戴!看似輕薄,然有十載功夫、有萬民之愛,重過千金!”

“再看這幾壇酒水,是稱臣之小國小邦進獻而來,自君主執政之年所埋,在梅樹底下擱置了數年,越過苦寒,敬頌聲裏,君主啟壇痛飲,豈不快哉?”

“再有這幾兜土泥,是八州每一個邊境城池所收攏來的,這些年的太平與安定富庶,全靠將軍的血汗付出,是獻與將軍的賀禮。國之疆土,一粒一泥,分寸不讓,才能種出這樣豐盛的糧食,讓群臣百姓吃上這可口的飯菜,看似卑賤,實則高貴——這土泥,分明是將軍的赫赫戰功!”

“今日逢二位誕辰,舉國歡慶,這些年的喜事,盡在這一日。”徐正扉字句坦蕩而堅決,“扉要獻的,不是禮物——而是對終黎的耿耿忠心!願君主千秋萬世,願將軍春秋安好,願我終黎世代,守得住這萬萬民心!”

大殿寂靜無聲,緊跟著是一眾人掀袍跪在地上的高呼。

“願君主千秋萬世,願將軍春秋安好,願我終黎世代,守得住這萬萬民心!”

徐正扉斂了那素日裏的笑,神色緊肅,面容平靜,毫無一絲諂媚,這字句讚頌之中,這舉殿的高呼聲中,無形的在寶座之上擰緊了鎖鏈——你要居高座,你要護民心,你要受瞻仰,你要高高在上,端住那風華,做我們賢明稱頌的君主。

什麽兒女情長,什麽鐵血柔情,什麽隱忍克制的情愛。

——那些寂寞,是至高無上的榮光,是你化身為神祇,必要經過的窄途。

謝禎聽懂了,他跪的筆直,伏的卑微。此生宿命,盡在守護太平——為他的榮光添一粒血色的汙漬?抑或狂妄的愛下去。

他的刀,能斬斷敵人的頭顱,卻割不開土泥的粘稠。

但他沒有繼續想下去——總歸還是要愛的,縱前路再艱難,他都不會再退一步了。

守護終黎如此,守護他的兄長亦如此——他既已知他的心意,為著兄長那份愛,便不會有絲毫的猶豫。

金殿寒鴉,玉階春草。

偌大的殿裏,鐘離遙獨自坐在高臺上,顯得寂寥。不知是在想什麽,他只是微笑著,溫柔的擡手:

“賞。”

**

徐郎一鳴驚人,徐智淵滿意的頷首,一時不知道想起什麽,又多嘆了兩口氣。

接連三日的宴會熱鬧,只等送走了群臣,至最後一日,才喚了幾位親臣,暢飲相談,也不拘別的,只將姝兒公主,繡兒、春賢等女官人也請來,就連年關後,準備赴任的杜家二子及那幾位攜了春和符的青雲小公子,也都齊齊入宮,權當做臨別踐行了。

“如今,沒什麽拘礙了,年底全是喜事,一時都不知該慶賀哪一件。”

“君主雄才大略,再有二十載,必見泰山封禪。”

鐘離遙擱下酒杯,調侃道,“卿這樣的明白人,也尋思起了虛名。”

說話人正是徐正扉,“封禪於君主而言是虛名,是天下人而言,卻是個正經的宣告,您不常出門瞧,哪裏知道外面悠悠之口,必要有一樣封住的重要事兒。”

置辦案幾兩兩襟連,謝禎與君主同坐,正細細的給他斟酒,此刻聽見這話也點了頭。

徐正扉瞧見了,便笑,“將軍說句公道話,是也不是?”

“兄長之功,封禪是自然,何止如此,刻碑祭祖、修宮築苑,無有一樣不該的。”

謝禎常說這樣的“公道話”,明擺著“兄長怎麽都是好的”!任誰聽起來都是偏心、愚忠的滋味兒——果不其然,給大家都逗笑了。

“將軍的公道,跟旁人總是不一樣的。”戎叔晚笑道,“卻也實在不拘,主子的功績自不必說。待將軍打下了西鼎,擒了這些賊子來叩首,封禪便是眼前的事兒。”

房津問道,“說來,將軍何時出發?”

“春仲二月即行。”謝禎應道,“戰事的勝益,不過是錦上添花,只為兄長哪一處的費心,政事上的華彩也足以封禪了。”他難得鬥膽起來,舌戰群儒,“只為伴君如伴虎這一句,從不在終黎朝堂之上出現過,諸位賢臣便也該恪謹謝恩,高呼一聲封禪實在應當了。”

杜家二子抿唇笑了,還別說,將軍這句說到點子上了!往日,再稱頌賢德的君王,相伴相隨卻也懼怕,再看如今這位,只要不曾行差踏錯,再狂奍的名流輕薄之舉,與他耳目中也不過輕塵——全隨風而過了。

這位君主,只睨著鳳眼,悠悠笑著,那寒光雖鋒利,卻不舍得斬殺一位賢臣,更不曾為言語生過嫌隙。那等風範,倒像慈父,於國有益,便能容人。

鐘離遙驚訝,轉眸過來看他,只聽謝禎又楞乎乎的補了一句,“我最是公道了,諸位誰可挨過一句責罵,吃過一次杖子?”他盯著馬奴笑道,“你不算。”

戎叔晚:……合著今天自己就是來找罵的。

房津等人左右對視一眼,強忍住笑,“是了,將軍所言極是。”

鐘離遙為他這樣直白的袒護哭笑不得,悄不做聲自案下勾了勾他的指頭,“將軍何時也學會與人拌嘴了?”

謝禎沒忍住,美滋滋笑了。

姝兒掩帕低笑,與趙建州打了個眼神,“謝禎兄長每每在皇兄眼前兒,總是這樣的嬌憨。”

趙建州低聲笑,替她布菜,“嬌憨?將軍戰場上,不知道多威風駭人呢!滿臉的血泥,渾身的骨肉,半指厚的鞋靴都叫血水濕透了,說他殺人如麻,眼目不眨都是輕快的。”

姝兒微微驚詫,“未曾見得,實在難以想象。”

“那江阜遠處傳回來的信兒,再有一個鐘離啟日夜的指天罵,我雖此次不見,仍能想象將軍那模樣。”趙建州道,“也只在君主跟前,他是個聽話的。天南海北,哪有一個能降得住這武夫的!”

旁邊的繡兒娘子聽見了,跟著點頭,脆生的笑,“這事兒我也作證,年少至今,十載不曾變過分毫。將軍人前人後兩樣!”

房春賢與繡兒一席,輕笑提醒道,“繡兒輕聲言語。”

繡兒擡眼,果見大家看過來,忙道,“我只說那笑臉兒,可忠義卻是一樣的!”

鐘離遙飲了一杯酒水,笑道,“好呀,諸位賢臣娘子,今日拿住了朕與禎兒的話柄,可算讓你們取笑了一番!不說還好,若說起來,朕不免要反過來問問你們,那手頭上的事情,都辦的怎麽樣了?耽誤了將軍的正事兒,朕才要讓你們知道那‘伴君如伴虎’的道理。”

徐正扉‘啊呀’了一聲,“瞧瞧,如今偏心竟都不遮掩了。”

鐘離遙撚起一粒果子,似把玩般笑道,“徐二,剛得了賞沒幾日,可不要得了便宜賣乖,免不了要吃教訓。”

徐正扉緊盯著那粒果子,被君主慢悠悠的送進了旁邊武夫的嘴裏,還拿指頭微蹭了一下唇,不由得長嘆一口氣,“謝君主提醒——扉,再不敢造次了。”

眼看話題將過,為剛才那親昵——房津遲疑了一瞬,仍舊開口了,話裏的提醒意味再明白不過,“仲修所言有幾分道理,臣以為,君主行事還須合宜。將軍如今已不是孩童,這般餵食未免惹人猜疑,若有流言中傷,豈非辜負君主與將軍的棠棣之美、君臣之義?”

徐正扉心知肚明,在微緊的氛圍裏,佯作調侃笑道,“臣以為,正是如此。欲防悠悠之口,誅臣後快也是無用的,須君主‘正心慎行’才是。”

鐘離遙微笑,那殿上卻忽而緊峭了幾分寒意,“朕若是偏要餵吾的禎兒呢?諸卿又當如何?”

徐正扉心下一顫,憶著“吾的禎兒”這四字,縱他當年尚居東宮之時,便有這樣的底氣,不惜傷手足、糾名族,為他的禎兒討公道,為那僭越的分寸謝罪——如今乾坤龍座之上,焉有人臣質疑的份兒?

但他仍不懼,為這一場君臣之赤誠,正欲開口,卻不料房津搶了先,“若君主只想討臣的忠誠,這性命與您又有何妨?多年人臣,津願意做這討嫌的迂腐之人,為您和將軍,守一回賢名。”

往日裏,慣是徐正扉身先士卒,房津最知進退、謹言慎行,今日那浮出水面的情意竟有幾分大白之勢,實在叫他不得不開口,“自津追隨您以來,功名權位,於我不過浮雲,只為大業,實在不堪見、不忍見——那‘無謂的流言’傷了二位。”

這話實在高明,既是流言,便認定了二位之間清白,竟連承認的機會都不與人留。話裏的逼迫,大約鐘離遙最是清楚的:您給不了我高位,給不了我人臣的風光,什麽都沒關系——只要您守好大業,做好您的君。

殿中一片死寂,那幾位小公子嚇得臉色煞白,大氣不敢喘。這話竟有忠勇死諫之意,便無一人敢再調和兩句了。

話已至此,房津終於站起身來,又拂了袍子,以一種莊嚴而緊肅的姿態跪了下去。

大殿上,聽得那平靜輕聲,字句照耀著的,是文人風骨若雪:

“君主執政十載,以天下所見,是‘蘇世獨立,橫而不流兮’①;是‘閉心自慎,不終失過兮’②。萬世空前、天地悠悠——足可見政治長光,無以今朝一時念想,毀基業於一旦。”

鐘離遙頓住了。因他清楚,那蘇世獨立、閉心自慎的後面,仍有一句,是“秉德無私,參天地兮”③。但房津卻未曾說出這句,意思再明白不過。

房津是怨他生了私心,化‘天地不仁’為‘吾的禎兒’,他離著那賢臣眼中的‘明君’,忽然就亙了一片蒼茫——遠遠地,只等‘悔過’。

房津還怨他剛才那一瞬間的‘剛愎自用’,怨他竟要做那不聽勸諫的“昏庸楚王”。

文人遣詞造意之深,分寸拿捏極好,就這樣兩句話,便點到即止了。興許武夫聽不懂,但鐘離遙必是能懂的。

片刻,寒冷死寂的靜中,鐘離遙面不改色的微笑著,開口卻妥協了,“澤元勿要多心,瞧瞧,朕都糊塗了,一時說句玩笑話,卿何必當真。”

見房津仍跪著不起,鐘離遙竟親自起身,近前兩步去扶他,“卿何必如此,這等歡喜日子,快起身說話吧。”

房津擡頭,隱忍望著這位君主,那微笑落在眼中,似有某種承諾之意,全無半分警告。那一刻,房津心底舒了口氣,那手心的汗濃稠的發粘——只能說,他賭對了。

那熱烈的氣氛一下子涼了下去,房春賢卻在這時開口了,“將軍年後即行,春賢這兒的事務也料理的差不多了,想來四月便能完工,再怎麽耽擱,年底也能運送到了,時間實在寬松。”她忽然又笑道,“我家兄長做事,一向謹慎,是盡人臣之忠,再迂腐,也得請二位容忍些才是。”

謝禎只先起了身,恭敬去扶鐘離遙入座。等到再開口時,那話裏卻添了深意,“房家忠義,謝某最知道不過。若未記錯的話,當年戰事用物,也是丞相大人傾盡全力的支持,大公子,是也不是?”

房津一楞,瞧見謝禎拿起一粒果子擱在君主手心,放低身段,如飼養乖巧的犬兒般,低頭含了。

他慢條斯理的咀嚼,一面又問,“今朝又是娘子,繼承父業,按時送到自然最好,若是不能按時送到,是不是……也好?”

兩句話頓皆噎住了人,那神情冷笑甚可駭。鐘離遙旋即反應過來,擡手捏住他的下巴,笑著睨他,“將軍醉了,連胡話也謅了起來。”

謝禎吃痛,老實兒把果子吞了,不敢再說第二句。那威風模樣頓時垮了下去,“兄、兄長!……禎兒還有句話未說呢……”

鐘離遙嗬笑,“憑你這混小子耍酒瘋?再罰你吃兩杯。”

謝禎老實兒吃酒,殿裏打了幾個圓場,也活絡起來了。

文人與武夫的狂奍與狠厲,在某個瞬間針鋒相對。不為別的,只為鐘離遙的奈何不得,任他昏庸也好,賢明也罷,坐在那高臺上,便生了荊棘與枷鎖。

一面是為國直諫的文人風骨,一面是忠勇陷陣的武將熱血。他迎著風雪,只能將那些期望與要求一一應承下。

平素本相安無事,奈何這一出‘逼人表態’的把戲太高明,恨歸恨,君主也只能令人打碎了牙往肚子裏吞。

這樣當眾不留情的威脅,也得算謝禎的頭一回。這倒也是,房津不肯私下裏勸諫,非要當著將軍的面兒,與君主幾分逼迫——那忠君的武夫,最舍不得兄長一分委屈,焉能罷休!

可瞧著房津那神色,眾人卻又拿不準是故意與否。

鐘離遙回護兩人,將那插曲壓了下去;瞧著君主到底是妥協了,徐正扉朗聲笑著與人攀談,放心下去,連酒水都多吃了幾杯!

[今朝盡興,且歌且舞且歡暢!]

[季揚與泥土作伴,為君主大業種滿糧食,為黎民填飽肚皮,今已無憾。]

[金銀銅板,葉家必為君主大業鋪路,一粒也不許糟蹋了。]

[小奴願為君主鞍前馬後,性命不足惜。]

[政事清明,攬天下賢才,為津之願。]

[願為君主之手眼,通達天下,扉不過是修剪那節外的枝條與貪婪罷了。]

[姝兒只願皇兄之業可成,終黎千秋安定。]

隱約有賢臣明君之心願、期盼激蕩,攪亂風雲——震撼天下!

滿殿裏笙歌熱鬧,四海八州都安定下來,十六子大多到場,祝賀與歌頌那不盡的美滿,可見鐘鼓饌玉、鬥酒恣意,萬事新生,人人有條不紊的揮霍著光陰。

**

可風光再盛又怎樣?正謂之千裏搭長棚,筵席終有一散。人臣退場後,宮墻赤紅清白下,轉眼熱鬧換作冷清。

鐘離遙與謝禎並肩走著,漫步在梅園,一邊消解酒意,一邊談笑,“今歲熱鬧,該與禎兒溫酒再痛飲一番。”

“兄長,”謝禎攬住人的腰,揚了揚手中的酒壇子,“禎兒帶了。”

鐘離遙笑道,“你倒實在,還不把手松開?今日連累朕也挨了罵。”

“這園中無人,四處都喚了侍衛值守候著,只有我與兄長,開懷暢飲,踏雪尋梅,決無什麽掃興的人臣再來了。”

“朕還不曾說你,今日席上,多少失禮。”鐘離遙笑道,“怎的又提那岔,把他兄妹三人都唬住了,他本是一心為國,並無什麽錯處。”

“我與他們並無私怨,分明是大公子失禮在先,拂傷了兄長,又讓您親自去請。”謝禎啟了壇,豪爽舉壇、咕咚咕咚飲了數口,方才說道,“我只是心疼兄長。縱您憐惜賢才,也不該縱容他的。虧得是文人,不然定要指著鼻子罵人了!若是禎兒不在,怕這一二三等的人臣,都要欺負兄長了。”

“欺負?”鐘離遙忍不住笑了,“好禎兒,總歸是你疼朕。不過……不全怪他,朕也有幾分理虧。”

謝禎忍不住親昵著人,低頭拿唇蹭了蹭人的發冠、額頭,耳尖,那微微涼便被暖熱了幾分,那喉嚨裏的話仍實在,“哪裏也怪不到兄長,是禎兒實在有些愚笨,不知該如何護照、疼惜兄長!”

“好大的口氣,竟要護照朕?”鐘離遙接過酒壇,亦是豪飲暢快,方笑道,“無妨,朕還能周旋。自你入東宮,與朕心意相知數年,又何必管些俗事。”

謝禎垂眸,盯著他唇上的水光,咕咚又吞了口水,他幹巴巴的問,“兄、兄長……”

那武夫的腦子霎時間空白了,他本是想問,兄長能再賞我一個吻嗎?可那動作先了一步,全然不聽使喚的、兀自就吻上去了。

謝禎從沒有這樣吻過他。

微微俯身,借著身量的居高臨下,壓迫裹緊了人,再去探索那唇。感受著鐘離遙因昂首被迫微啟的唇齒,及那齒縫間的濃重喘息,含住了那交纏的津液止不住的往下吞。

謝禎渾身的熱,那酒水醉人如吞了一個春天。

鐘離遙見他吻的癡迷,那勢頭越發的撩燒起來,只好掐住人的脖頸,一點點將他拉低,直至壓迫緊了,使他乖乖的跪了下去。

那唇終於分開——呼吸卻越來越急,頂在謝禎胸口的春山,是鐘離遙也醉了的隱忍與克制。

“將軍再忍一忍,待你凱旋,再續今日濃情。”他垂眸笑道,“今日剛挨了罵,朕羞愧的很,一時又想不出辦法來,此刻……尚無心情。”

謝禎跪在那兒,將唇隔著袍衣貼在春山處,輕輕的吻——瞧著那心口不一的隆起,忽然就傻笑起來,“它自是有心情,為何兄長這兒,也好香。”

“好混賬。”鐘離遙朗聲笑出了聲兒,又擡腳輕輕蹭他一下,“快起來,地上跪久了全是雪泥,寒氣傷身。”

謝禎起了身,又在那泛了腫的唇邊細細的啄了幾口,美滋滋的歪了頭,“兄長,你為何不早些告訴我,禎兒最猜不透兄長心意——才平白的浪費了那麽多的光陰。”

“猜不透最好。”鐘離遙兀自的舉壇飲酒,停歇片刻,又笑道,“此酒濃稠,須費時日才能這樣醇香,酒如此,將軍亦如斯。”

謝禎聽出來取笑,辯解問道,“難道兄長是嫌我嫩了,不夠火候?”

鐘離遙見他認真了,一時覺得好笑,便道,“朕可沒說。”

“兄長那是不知我。”謝禎放肆的圈住那窄腰,纏著人道,“禎兒於夢裏、手中,那黃沙露天的荒野,那燈影搖曳的間隙,早不知演習多少遍了——只等著兄長許我呢!”

鐘離遙將酒壇遞給他,抽了淩岳劍出來,反撥劍柄擡開他擱在自己肩膀上的下巴,“好下流的話!朕是想說那情意,來之不易、方才知道珍惜,哪裏知道禎兒只想著雲雨,羞煞人也!叫人罵了一頓,還不知悔改呢!”

謝禎驀地紅了臉,“我、我……”他憋了半天,沒想出借口來,硬著頭皮說道,“罵就罵唄,我是想了——可只想著與兄長一處!”

鐘離遙擡了劍,微笑喚道,“來,禎兒。”

謝禎立即會意,也出了鞘,與他一起舞起劍來,那淩岳與臥霜,本是同刃生,影綽零落間,寒光應和,好不暢快。

那梅園正有漫天的清雪,再有梅香彌漫,光影流蕩間,自刀鋒漫過花瓣,又散落在地面,清白的寂靜著。

雪也白,梅也白,玉容也白皙,那發間也輕薄的白了。

“禎為大業無怨悔,私心卻願,此生與兄長白首。”

鐘離遙用劍劈落一寸梅花瓣,笑而不語。

有句話忽然如雪若梅般的,落在謝禎的心間,微微涼中,他想問——兄長,若江山之重,可舍得拋卻我?

但謝禎沒有問,那答案在胸間自覺地痛著,似乎已經明了。

不知為何,鐘離遙忽收了劍,站定朝他笑,“此生縱不覆相見,也須守終黎之大業,唯此而已。今時今日,朕再問你一句,——將軍,你悔也不悔?”

風過眉間,自遠處吹落的一片紅梅,落在鐘離遙發梢,謝禎癡迷的笑著,收了臥霜,“謝禎,此生不悔。”

鐘離遙喚他近前,二人站在梅樹下,君主自懷中掏出一個精致的錦盒來,“這是朕送禎兒的生辰賀禮,打開瞧瞧?”

那精致的錦盒,在將軍期待的目光、顫抖的手中緩緩打開,正中躺著一枚玉佩,形制是寶座後的八卦圖,乾有金文,象征八州,背面一枝梅花斜斜伸展,孤傲清爽。

“朕與八州,盡皆交於將軍。”鐘離遙道,“年少那枚鴛鴦的玉佩,才戴了一日便為人所毀,朕答應要再送你的。今朝這枚,可能換得將軍此生不悔?”

那八卦正是八州,那梅便是他日夜惦念的兄長了。

如今八州的太平與兄長一人的深情,盡皆握在手中,謝禎覺得那枚玉甚重——須堪堪咬緊了牙,用性命與忠義,方才端的動。

是了,挨罵又如何,不能相守又如何,折戟黃沙又如何,只因那‘秉德無私,參天地兮’後面,還有一句——“願歲並謝,與長友兮”④!

那梅忽然落得颯颯——如綴在肩上的紅白珠玉,映襯那聖潔面容,更顯微笑深深。

謝禎含著一顆淚,與他心上那顆最昂貴的珠玉接吻,淚森*晚*整*理不敢落,唯恐使他染了塵。

無人知,他心中那句‘謝禎無悔’說了千萬遍。

“謝禎,此生無悔,為兄長大業,為兄長情意——為兄長的一轉眸、一微笑,哪怕一刻鐘的叮囑人臣的溫情。”

直到光影越來越暗了,梅花瓣子紛紛灑落,瑤光清照,一切都正圓滿而美好。

**

年關紅影濃重,四下都熱鬧而歡喜。

常寧街遠三五裏的盡頭,一條瘦窄巷子裏,一個婦女、一個孩童並一個老嫗三人含著笑淚,起身去謝恩。

那女倌忙扶她們起身,“劉家姐姐切莫再跪,這兩錠金子夠你家吃個幾年,再有兩三支簪子,也足夠補貼家用,待家中老小好利索了,你只管去應明年的繡工活,只是再不能打量官家的壞主意。另外,房娘子特意叮囑了,若再有不足或家中短缺,可喚人去報備,只是萬不可與別人多說,一是流言惹人是非,二是免得有人眼紅,趁你家中無個壯漢,生了惡毒心思。”

劉氏含著淚,不敢起身,到底被扶起來了。

“謝將軍為前些年戰死的將士都請了恩,撫恤事宜長久,年後才能發放,你且不要急。這些金錠子與首飾,都是房娘子自己的體己物什,那日縱是心疼,眼目眾多的盯著看,也奈何不得。”

“劉氏謝恩……娘子、將軍,還有主子……”劉氏急急的落淚,一時不知道謝誰,嗚嗚的哭了起來。那小孩十來歲的模樣,瞧著也怯怯的,跟著掉眼淚,紅著眼睛躲在劉氏的腿邊兒。

“不要傷感,你一人撫育家中老小已經艱難,我們實在是知道的,只那時萬不該犯糊塗。如今主子請大家去做繡工,都賞銀錢,再沒有這樣仁慈的了,你若真的要謝,合該謝自己,有幾分能耐,替主子做活,再不然,逢年過節,祈求君主長命百歲,讓咱們多過幾年好日子!”女倌說著,又摸了摸那孩子的頭,“不好再哭了,日後要聽你阿娘的話,快快長大,說不定還有你回報主子的時候呢。”

“是呀是呀……”劉氏落淚不禁,望著門外的寒風雪,似乎感受到十斤棉壓在背上的重量與溫度——那不知何處的戰死男兒,雖無屍身回轉,卻長久的留下了忠魂與等待……

那風雪仍舊飄散著,自常寧街的這頭,落滿了宮城的那頭。

宮城最寂寥的太明殿中,祠牌光影幽暗,一陣寒風吹過,寫了一半的紙卷颯颯作響,那遒勁的字跡,只寫到這一處了,“日中則昃,月盈則食,天地盈虛,與時消息,而況於人乎……⑤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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